张扬和我喜欢在中秋和灯节赏月,也最怕其时遇上阴天或漫天土红色的污浊。正月十五那天面对冬季的皓月,真是心旷神怡,不禁想起“外国月亮比中国的圆”这句讽刺盲目崇洋的名言,我于是对他开了句玩笑:“这一回,这里的外国人,也会说中国的月亮比外国的圆了吧?”
说起外国月亮,我们去年中秋在美国科罗拉多洲博鲁德市看到的月亮亦属令人心旷神怡之类。
我们还看到过一次红色的月亮,像初升的太阳,只是少些光焰,那是在英格兰西南海岸的韦默斯海滩,距今已近四年。那日是哈代年会的第五天,白天和晚间的学术和娱乐活动均已结束,圣马丽教堂的音乐会散后,仍有三十余会众麇集不去。大家相呼相携,分头坐入十几辆轿车,顿时,马达嘶嘶,汽车如离弦之箭,鱼贯向韦默斯进发。
这是历届哈代年会中不可或缺的一项特别余兴活动,在午夜的韦默斯海滩上,由会员自己朗诵哈代诗歌。
汽车纷纷在海岸停车处停靠后,哈代的诗友———有英国本国人,有美国人、日本人、叙利亚人,还有我和张扬两个中国人———横穿滨海大街,沿梯走下防波堤,在砾石海滩上席地而坐,哈代诗会主席吉布森博士率先开场朗诵。随后大家一个接一个举手报名,起身朗诵,争先恐后,从不冷场。
韦默斯是哈代青年时代工作、居住过的地方,也是他小说中常见的地理背景,正如他在《还乡》中所记,它那“弯曲的海岸,像一张弓,环抱着一片明镜似的海水”。此时将近午夜,游人散后,花草入梦,除有海潮声声叹息,万籁俱寂。游学英国期间,在家庭小聚或大庭广众之中,常可遇到不见经传但却修养有素的人朗诵诗歌,也常感到英诗不是看懂而是经过朗诵才能懂的。坐在韦默斯海滩,听哈代的诗从这些真正理解他的人口中诵出,乍嗔乍喜,或悲或愤,音调表情变化多端,间有交响乐铜镲似的潮声伴奏,似乎单从语流音韵就能听懂大半。我素有朗诵癖,八十年代首次参加哈代年会,曾在大会上朗诵了哈代的反战诗《伦敦的妻子》,先用英文,后用自己的中文译文,当真曾得满堂喝彩。此时听着一首首动人的朗诵,不免有些技痒,无奈初次参加这项活动,事先毫无准备,未敢造次一试。
“看,月亮!”不知是谁首先发出惊叹,众人随声将目光全都投向海天交界之处。那里,橘红色的月亮,巨大如轮,冉冉升起。
“让我读一首哈代咏月的诗!”一位诗友立即朗诵起来。我在聆听之余,突生一种略带不平的遗憾:只因我们的语言不及他们普遍通用,我就无法将我们民族那些字字珠玑的诗歌佳作直接介绍给他们!突然,一阵心血来潮,我趁着这首月亮诗读完,举手起身跑到大家面前,站在舐及脚踵的浪头,先以“散文”作开场白:“中国富有诗的传统,诗作言简意赅,意向丰富,音韵明丽,是民族文学中的精华,”随后,就以自幼说唱读诵所用的纯汉语普通话,给这些一点不懂汉语的外国人背诵了李白的《静夜思》。这首中文诗读罢,张扬又用英语做了一番释义。随后是一阵空前响亮的掌声。后来两天的会上,很多人来问我们中国诗的问题,两位女士还告诉我,她们直接从我读的中文,也能懂得其中的含义。
夜已阑珊,诗友们纷纷起身离开海滩。我俩和我们的英国老友塞尔维亚一起,走向停车场。不知什么缘故,张扬突然轻声唱起了“……红旗在飘扬……”,没想到塞尔维亚会随声附和着:“噢,工人阶级团结统一……”这是二战中流行的群众歌曲,张扬是跟当年的一位美国专家学会的;塞尔维亚年轻时是工运积极分子,所以对它十分熟悉。
我左手挽着塞尔维亚,右手挽着张扬,三人边走边唱,步调整齐、快捷而又充满活力,真像又都回到了英气勃发的青年时代。登车前,回首再望那海上明月,又红又大,像一轮旭日高悬天际,仿佛黎明已提前到来。